带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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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
  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 。
  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
  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 矣,我马瘏矣。
  我仆痡 矣,云何吁矣! ———《周南·卷耳》 “带我走”。一个声音传过 来。这是一个不变的呼唤,从古 至今。
  从古至今,苍耳都保持着这 样的生长节奏,这样的姿态,这 样的喋喋不休。
  或许它竟是沉默的,就在沉 默中生长出许多毛刺,所有的 毛刺在枯干的过程中只记着一句话:带我走! 这份执拗与生俱来,这份黏人的劲儿就写在它 的基因里。
  正如两千多年前我们相遇,顾不得寒暄,相 互检点的竟只是衣上横生的刺枚。无论那是古 远的袍裾或者今时的裤角,两千多年一晃而 过,苍耳依旧。
  我们相遇,一起听见那些细弱的声音袅袅 而起,如屋瓦之上永恒的炊烟。带我走!
  其实多半只是无声无息。我们转身,携手前 行,或者各奔东西,那些被毛刺所包裹的密码 已找到了安身之处———新的旅程即将延续。
  那时,它有一个好名字:卷耳。
  时代进步了,它的名字却不如《诗经》中那 样诗意了。
  它在田间,在地头,在山野,在一切可能的 地方,画卷展开来,朝来夕往的风摇动着它,在 聆听,也在言说。
  思念慢慢皴下去,像久未落雨的土地上泥 花翻卷。你所在的地方,是天涯,也是心上。她 将半满的筐子放在路上,为何总是半满?她在 现实里采那些尚未扎手的嫩叶,在想象里一遍 遍修复已然裂缝的天空。她期待的团聚,总悬 挂在未可知的遥望里。
  未可知的青春,默默消损,谁能看到在茫茫 的那一端,究竟相待的是什么?八月或者九月, 逐渐冰凉的日月里,苍耳开始又一年的漫游, 从无例外。
  我也拎着一只筐子出现,走在草茎漫漫的 好年景,猪的美味,或者羊的小吃,就在沉甸 甸的筐中压手。半日的光阴消磨,我与野菜兵 刃相见,推推(蒲公英)、苦菜、田剧、地溜溜 ……一串好听的名字排下来。许多微苦的芳 香需要许多年才能慢慢品尝,许多甜美的柔 情需要在世事冷暖中显现本相。许多的热望, 不能换成这么一句“带我走”啊。或许,人真的 不如苍耳,人所有的无奈,任岁月流逝经年,还 是无奈。
  现在需要作一次告别。我再一次想起松林 尽头的蓝衣男孩儿,他的深情不比苍耳浅淡一 针,松针的针。而我却终于也不敢认领那份情 真,直到多年以后,漫卷诗书都是他俯拾即是 的身影。
  我未曾注意的如柔嫩卷耳的柔情,只有长 成浑身尖刺,才会在秋时默默经霜而内敛,终 于唤出一场凄美的冬) 。
  轻轻摘下那些由尖刺包覆的种子,它们的 使命,还是我们的使命?已然完成。新的接力开 始。那时或许我有的抱怨,啊,这无用的东西, 啊,这害人的东西,才是对某些可宝贵最真挚 的回应。
  随处可见的苍耳,从来得不到注意,甚至连 牲畜也不会特别眷顾它。它的花朵完全未曾在 心底留影,它的茎条有绿色也有染了红褐色 的,它的叶子是甜的。在我的世界里,苍耳是一 种散发着甜甜气味的恼人的东西。我没法喜爱 它,也无法逃离它。
  而人却是它最喜欢的旅行工具吧,它们也 会粘到诸如牛羊的毛上,可这些蠢笨(大度)的 家伙们,只会带着它们到处走,却不给它们一 个合适的停靠点———或许就错过了华年。
  苍耳在古代的待遇是不是比现在更好呢? 很难说。采采卷耳,不盈顷筐。恰恰说明这种 植物的嫩叶是那思念者的特定采摘对象。可 见那时人们与苍耳有着普遍的亲近。普遍的 亲近即普遍的杀戮,根据庄子无用即有用的 观点,还是今时无人问津的苍耳更得了善待 而能自保。
  苍耳全身有毒,采来所为何用?据说嫩叶可 食。或许正是一餐的菜蔬,煮食毒性消失。可是 也不一定,或许它的药用价值早已公布。苍耳 全身皆可入药,可治感冒、头风、头晕、鼻渊、目 赤、目翳、风温痹痛、拘挛麻木、风癞、疔疮、疥 癣、皮肤瘙痒、痔疮、痢疾,祛风散热,解毒杀 虫,通窍止痛。苍耳,简直就是个自产药剂的医 生了。
  可是,如今至少在内蒙古伊金霍洛旗的这 个小村子里,苍耳是自由自在的,没人采它而 食,无论为蔬还是为药。可是,这个如今也只是 我有记忆始到1986 年这一小段时间。它想粘住 谁就粘住谁,想随谁旅行就随谁旅行。与它生 气是没有用的,这也是命中注定的事,苍耳的 根很深,牢牢抓住大地,绕道而行可矣,拔除它 却是不讨好的想法。
  我们那里称呼它为ci er苗,其实音与苍耳 还是比较接近的。猫有猫途,狗有狗道,想来植 物也是“诡计多端”,为繁衍计,八仙过海,各显 神通。只是,蒲公英的小伞给人以美的遐想,而 苍耳显然就只好被人所厌弃了。
  还有一种更被人所厌恶的刺儿爷,形容比苍 耳猥琐,种子小而密,表面的刺细密,植株所在位 置常常很隐蔽,路人皆被粘牢无所遁形。一旦粘 上往往很难清除干净,那细刺不是留在衣间就是 扎进皮肤中。不知道这位是不是苍耳的近亲,不 管怎么说,苍耳比它光明正大多了。
  这难以拔除的强悍者,终抵不过命运的“捉 弄”。物人一理。那村庄在我读初一初二时连着 两年下了冰雹,满目疮痍的景象至今历历在 目。我的危机是差点辍学,乡野的灾难是植被 尽毁。从那以后,庄稼是继续种,野草是继续 生,可许多抱怨从此不见了,随之而去的还有 许多喜欢。苍耳似乎一夜消失,与之相伴不见 的不计其数。
  夜深想及一棵植物的命运,它住在《诗经》 里看人间悲悲喜喜,它住在我的故乡里等待着 我有一日将它想起。
  它说,带我走。(作者系学生工作部教师 王丽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