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吴棠先生

期次:第1648期       查看:71

  自瞿葆奎先生担任主编以来,《华东师范大学学报(教 育科学版)》就形成了一个传统———邀请世界各地的知名教 育理论家为学报撰写“特约稿”。那些特约稿都是由在读的 硕士生和博士生翻译成中文的。研究生未必有独立翻译专 业论文的功力,幸好瞿先生邀请了邵瑞珍先生、吴棠先生、 马骥雄先生这样的老法师担任翻译指导和校译工作。研究 生跟着先生们翻译一篇专业论文,基本上就能够阅读和翻 译专业文献了。
  瞿先生招收我攻读博士学位不久,就收到英国教育哲学 家巴罗( Robi n Barrow)寄来的特约稿。先生让我承担翻译任 务,嘱咐我多多向吴棠先生请教。吴先生早年留学美国哥伦 比亚大学师范学院,1956 年归国后一直在华东师范大学任 教。我1995 年去请教时,吴先生年事已高,沉疴缠身。因为子 女不在身边,他长年住在徐汇区中心医院养病。
  我第一次去医院请教,就领教了吴先生的厉害。一番寒 暄、一阵闲聊之后,我拿出了巴罗的原稿以及我的译稿。吴先 生看了一眼,就把东西塞回我手里,让我把标题翻译好再来 找他。巴罗论文标题是 Cultural Reproducti on and Educati on。 我译成《文化再生产与教育》,没觉出有问题。吴先生却很不 以为然,说农业有生产、工业有生产还说得过去,但说文化有 生产和再生产就味道不对了。他认为 Cultural Reproducti on 应该有更加恰当的译名。我赶紧请教什么译法合适。吴先生 把眼一翻:“别问我,你自己想去。”我只好带着译稿灰溜溜 回到学校,直到想出一个自鸣得意的译名,才敢再上门送译 稿请吴先生批阅。
  吴先生对我把 Cultural Reproducti on and Educati on 改译 成《文化繁衍与教育》颇为欣赏,当面说:“孺子可教也!”可他 接下来并不急于教我怎么改善译稿,而让我坐在他的病床旁 边,陪他说话。吴先生问我学校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我以为老 先生久病住院,想知道老同事们的近况,或者听说了什么,想 了解详情。可是,我确实没有听到什么异常情况,也不大了解 他那一辈老师的近况,就不好意思地禀告先生:“我没有听 说什么,不了解情况,说不上。”不料老先生连声说:“好,很 好!不传小道消息好!”吴先生其实误会了,但这番谬赞使我 意识到,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我要是嘴碎饶舌,八卦那 些道听途说得来的小道消息,吴先生听了心中不定有多鄙 视嫌恶我。
  我们整个下午都在闲谈。快到吃晚饭的钟点,吴先生才 打发我离开。他把译稿留下,说要仔细看过之后再谈此事。不 料,一个星期之后一见面,我就被吴先生退稿了。这都是巴罗 给害的。这位老兄太有文化了,在《文化繁衍与教育》一文中 同时使用questi on, problem , i ssue 和matter这四个词语。我不 加分辨,统统译成“问题”。吴棠先生挥了挥译稿,戏谑道:“黄 向阳同志,你把它们都译成了‘问题’,这很成问题!”我问先 生:“那怎么办?怎么译?”老先生又翻白眼:“别问我,你自己 想去,自己查去!”我收起译稿,赶紧“扯乎”,听到身后吴先生 在告诫:“别查英汉辞典,要查英英词典!我查a 和the 都不下 几百遍,翻译哪有那么容易?!”
  照着吴先生的意思,我找来几种英英词典,结合这几个 词在论文中所处的语境仔细推敲,逐渐体会到这几个词在用 法和含义上的细微差别:questi on,是你不明白想请教,或者 你有怀疑想质问,可译为“疑问”或“疑题”;problem ,是你有困 难,有阻碍,有缺陷,有差错或失误,可译为“难题”或“难处”; i ssue,是大家有不同看法,不同意见,因而有争议,有争执,可 译为“争端”或“议题”。还有一个matter,指的是某个领域或 范围内的事情,可译为“事项”或“事体”。
  我据此理解修改译文,吴先生审阅后才流露出笑意。可 他又在别的翻译细节上挑毛病,“挤兑”我……我一次次去淮 海中路,到徐汇区中心医院,接受吴先生耳提面命。折腾了几 个月,吴先生才勉强在译稿上签名。
  在很长时间里,我一直觉得老先生如此折腾,是因为他 太过孤独寂寞,希望年轻人多去陪陪他,陪他没完没了地聊 天。因此,译事竣工之后,我就不敢再去惹老先生了。直到我 自己开始指导研究生,才慢慢体会到吴先生指导的高明及 用心的良苦———世上还有比逐字逐句手把手教人修改译稿 更有效的指导方法么?可惜,我领会到这一点时,吴先生已 经作古。
  吴先生去世之前,商务印书馆出版了他的译作《多元的 宇宙》(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家詹姆士著)。吴先生去世之后,人 民教育出版社出版了他另一部译作《理解能力指导散论》(英 国思想家洛克著)。读吴先生的译著,从那些朴实而老辣的文 字中,才能领略吴先生中英文修养之深厚。我本可以多去陪 陪老人家,顺便从这位大师那里得到更多的指教,可惜我错 过了。悔之晚矣! (作者系我校教育学部教师 黄向阳)